柚沙江·最霞浦 | 湯養宗:東吾洋等十一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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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艙洞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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閩東霞浦沿海,幾乎所有的“連家船”都居住著一家三代。他們白天捕魚勞作,入夜便一家大小擠在窄小的船艙共席同眠。那么,在兒子們的新婚之夜呢 ?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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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是能像魚兒雙雙沉入水底就好了
但你別無選擇
那就在爺爺奶奶當初成親的艙里脫下吧
脫成美人魚那樣
酒喝過了,是時候了
這是多么神秘而誘人的捕獲呵
遮上艙窗因為夜海的星空眼睛太多
而對并躺著身邊的人卻可以漠然
父母們還不是也當著他們父母脫過
弟妹們今后
也要在這艘船或那艘船
像你們今夜這樣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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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出你礁盤般的男性來
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來
帶著海給你的粗獷野性
無拘地發出你對生命渴念的呼吸
所有正常的顧忌在這里都拉斷了纜繩
有尷尬也不是從今夜開始
既然你們被魚罐頭般塞在這艙內
可生命的渴念可以擠掉嗎
傳宗接代可以擠掉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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岸上人們搖頭就搖頭去吧
沒有更多的值得解釋
也不習慣作什么太難的深思
你們只知道在這個新婚初夜
脫得像兩條魚和一家人擠一塊
全家人默許
你們也愿意
看呵!多么神秘而生動呀
這艘船輕輕、輕輕地搖晃起來了
在這么多眼睛的星空下
是海突然起風了嗎
1985-8-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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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杜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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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兩個偉大的時間致敬
——寫給“中國觀日地標”霞浦花竹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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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偉大的時間,一生中
必須經歷:日出與落日
某個時刻,你欣然抬頭,深情地又認定
自己就是個幸存的見證者
多么有福,與這輪日出
同處在這個時空中
接著才被一些小腳踩到,感到
萬物在漸次進場,以及
什么叫被照亮與自帶光芒
另一個場合,群山肅穆,大海蒼涼
光芒出現轉折
仿佛主大勢者還有別的軸心
落日滾圓,回望的眼神
有些不舍,我們像遺落的最后一批親人
面對滿天余霞成為懸而未決
認下這天地的回旋
大道如約,接納了千古的歸去來
這圣物,秘而不宣又自圓其說
保持著大脾氣
萬世出沒其間,除此均為小道消息
2021-1又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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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謝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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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沙村巖縫中一棵樹的啟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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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沙村眾多的樹木中,只有這棵樹
魔法護身。怒現的虬根
緊緊抓住難以續命的石縫
時光太滑手,但你有
懸空中堅持的位置。這便是
傳說里奪命欲飛的姿勢
凌空展翅的走,與困頓中的留。
一半跪在自己的喘息里
另一半一定也要仰著頭
對抗著命運的局促與陡峭。
立身與立命驚險的倫理
就是對陽光永不休止的爭奪
來吧,就在這面孤立無援的絕壁中
獲取屬于自己的蔥綠
這也是大自然獨一無二的
偉大提示:困厄使生命更加光輝!
2020-11-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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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劉金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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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四日登目海尖,采花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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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根本做不了把花朵稱作女兒的父親
也不想抵御
上天布下的迷魂陣,我肯定要老病重犯
并愿意再犯一次:提著燈
在空氣里嗅來嗅去
這漫山遍野的杜鵑都是我的,都是我的
我一一叫出它們妖精般的名字
還安排了妖精們今晚的宮殿
我是大地喜愛的病人
喜歡摸桃樹的耳朵
對春天的小蟲言聽計從
在世上,他們一直限制我說醉話
魂不守舍,內心起火
像現在
一個人在山上大喊大叫:“我就是你們
要捉拿的采花大盜!”
2007-5-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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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劉金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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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吳洋村看林間落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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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能說,一只金黃的老虎又回到了林中
它要回來看看,一天中
有沒有誰,對它的老巢動過手腳
林間,有占窩之美
并在樹蔭小徑上,嗅出
一個王朝散落在草間的氣味
像世界的一場秘密事件!它不許我們插嘴
更不許我來安放人類的立場
百鳥齊鳴
老大,你依然遠有天涯,近有步步逼人的蹄爪
2018-4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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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橙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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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吾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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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吾洋是一片海。內陸海。我家鄉的海
依靠東吾洋活著的人平等活著,圍著這面海
居住,連同岸邊的螞蟻也是,榕樹也是
眾多入海的溪流也是
各家各戶的門都愛朝著海面打開
好像是,每說一句話,大海就會應答
像枕邊的人,同桌吃飯的人,知道底細的人
平等的還有海底的魚,海暴來時
會叫幾聲苦,更多的時候
月光下相互說故事,說空空蕩蕩的洋面
既養最霸道的魚,又養小蝦苗
生死都由一個至高的神看管著。在海里
誰都不會迷路,迷路就是上岸
上蒼只給東吾洋一種贊許:岸上都是好人
水里都是好魚。其余的
大潮小潮,像我的心事,澎湃、喧響、享有好主張
2018-8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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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陳漫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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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廿六,
在東吾洋又見中華白海豚現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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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們現身的那一刻,肯定有
高僧或高賢之士,在是與非的兩扇門之間
路過,那恍惚感
正好可以用來說離散
或堅守沒有被人挖掉眼睛的話題。
接著又下沉了,仿佛這是
隔著兩個年代,你們是以
古人的替身突然回來。
我念念有詞,銀白色的鰭與背
終于再次拱出,仿佛誰
心有不甘地再轉身與我見上一面
這回還發出那久違的豚音
孤絕,凜然,最高度
在世上,這聲音已多年聽不到
卻一再在舞臺上被人模仿。
蒼茫大海上,浪水突然花開一般陣陣清香
2020-2-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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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鄭培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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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半月里村聽畬族歌手雷遠姐唱啊嚕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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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聲的,啁啾的,銀質的,她張口
眾鳥的眼睛變黃變綠變藍
流水繼續變細,又被捏尖,刮削
有了最民間的形狀
在一個民族開闊的腦部,打轉,沖壓
出現了和煦的空間
那里野草青蔥,清幽,有白云與年代
這是音樂學院要找的
額外的一滴血
被她秘密收留,在有點老掉的
身體中,顯現了語言與聲音的秘笈
成為被時間安放下來的
值得在火中取栗的一副咽喉
彩虹是不可問的,當它展現在
雨后天空上,純銀的聲音
說天地依然是好的,江山不老,人不老
2020-7-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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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陳伏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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葛洪山,一座有仙氣的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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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家鄉,大多數人能善老善終,活的
心中有數,是堅信
家鄉那座叫葛洪山的后門山,有仙。
只要說出老家的山上有仙,便是說
去往山頂的云上,有人在鋪路
這樣活與那樣活有了放心的答案。
許多有路而過不去的夢中
我想起了我的神仙,一想起我的神仙
攔在月光下的人便會怕我。
越老我讀的書越多,只有那個仙人
要我減下來,說內心的底氣
更可以讓一個人以一當十
這便是傳說中的仙人指路
同時也是我要的靠山
比靠山更重要的是
一代代人出生后就認定
愛家鄉便是愛一部祖傳的天書
經驗告訴我,有家鄉便有一座仙山
便有一個人最大的家底
古人把家鄉叫家山,取的便是
當中的仙氣。接下來才又像我這樣
把它寫成了一首詩
2019-3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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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曹家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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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東沖半島終端叫“牛腳趾”的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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霞浦的群山一路向南,到了東沖
眼看就要沖進大海
上天突然拉住了韁繩,并用一只牛腳趾
讓整片土地在這里急剎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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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也在這里急剎車
等于一條美長腿在腳尖卯足了勁
誰接著說:好險??!滄海橫流,而勇士
就應該站在岸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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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立潮頭,孤絕的心險些打了個趔趄
大海轉過身去
知道一塊土地自有它用力的腳法
也記住天地還有條韁繩
這只牛腳趾身后,是霞浦的十萬大山
2018-1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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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霞浦阿慶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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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生地:寫給我的家鄉沙江半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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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要說出我的出生地,我的國家
就被我忘了,我的省份
也被忘了,我只說
我的那一小塊地方。
作鳥飛向我自己的山,作山
山上有棵樹,樹上筑著誰的巢穴
作螞蟻,我有自己的
樹洞,洞里是我熟悉的氣味。
如果它還是小的
就讓我做一枚針吧,針尖被針眼牽掛著
去向,穿過生命中的
一針一線,都帶有母親的叮嚀。
我永遠依戀著你依戀著你
有一天,我什么也不能作了
還會捂住自己的肚臍眼
那里有點丑也有點羞澀
但它就是出處,一副舊遺址的模樣
它是我的故鄉,也是個偉大的子宮
2020-6-16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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